通识写作｜段怀清：文学论文的几种常见形式

段怀清：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哈佛-燕京访问学者。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近现代文学关系以及比较文学。学术关注为：中国文学中的语言问题：从晚清到五四；“西学东渐”与中国知识分子的转型；中文基督教文学；清末民初的留学运动与留学生文学；江浙沪地域文化与晚清以来的都市通俗文学；近现代上海文学等。

 

一、引言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文学论文的几种常见形式”是一个命题作文，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这可能是一个比较难对付的话题。因为在我个人的学习和成长经历当中，没有老先生跟我讲过文学论文应该如何书写，而我的经验则是多看别人的论文，看多了，也许写起来会开始熟能生巧。当我拿到了开设学术写作讲座的“作业”之后，我又想试着去做一做如何讲授写文学论文这件事。因为第一，从个人的角度出发，也许能够借助这个机会再去学习，通过面对话题，进行自我总结，看一看自己这么些年来在阅读、研究和论文书写的过程中，是否有一些有价值的体会或者发现。第二个出发点，是想和同学们进行交流，形式当然有它自身的意义和价值，但是任何形式都不足以自我说明。自我说明指的是什么？主要指的是它只不过是意义的表达过程当中协助我们进行意义建构的一种工具或者手段。我始终认为文学论文就是一种写作形式，无论是什么样的一种形式，它依然脱离不了工具的功用和色彩。所以我在今天的讲座展开之前想提醒同学们，在今天高等教育的体制当中，论文形式的教育和训练是必要的，但与此同时，形式的意义是有限的。再次重复一遍，形式的意义是有限的。

 

耶鲁大学的一位学者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伟大作家与不朽作品》的序言里面说：“真正的阅读并不依赖于外在的视觉，而是依赖于内在的视觉和活力充沛的灵魂。”他提醒我们有那样的一种阅读的形态，是所谓“真正的阅读”。这种“真正的阅读”有可能激发出来读者内在的、长期被压抑、被忽略、被阻碍的内在的自我。在布鲁姆的语境里面，阅读经典的过程也许就是自我被发现、被解放的一个过程，换言之也就是一个内在自我的完善的过程。所以我们能否把它扩展到在座各位同学自己的学科领域？也许所谓的真正的阅读，也能够成为我们作为所在学科的青年学者的学术自我之路的发端。

 

二、文学论文的现代处境

 

那么接下来我简单地描述一下，在我个人的理解和思考当中，文学论文或者说文学阅读的现代处境。

 

20世纪是西方文艺思潮大泛滥、大繁荣的一个世纪。西方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史上，大量的思想学说在20世纪生成、传播，并被教育、被接受。而在我个人的观察当中，我感觉到越来越困扰的一个现象就是——在20世纪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发展的进程当中，它们带给人文学术的到底是利多于弊，还是弊多于利，还是两者兼有？我想这大概还没有到盖棺论定的时候，但是在我们具体的研究过程当中，包括论文的书写过程当中，我们会面临这样的一个困扰：就是我们所要遵循的一些形式上的要求，这些要求是和文学一起与生俱来的吗？还是后来随着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发展，强加给文学研究和文学论文的书写的呢？

 

在这里我想跟大家提两位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史上的批评家，他们主张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论和体例格式不断成为一个时代具有普遍意义的学术规范的时候，依然倡导文学的特殊性，或者说所谓的“文学的例外”。这两位学者具有师生关系，欧文·白壁德是在19年代20年代美国哈佛大学担任比较文学的教授。他有一些学术思想，后来通过吴宓、梅光迪、梁实秋、林语堂这一批中国现代作家、现代文学批评家、现代学者也传入到中国。另外一位T.S.艾略特，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位诗人，当年在哈佛大学念书的时候修过白璧德的课程，白璧德的思想对他有一定影响。但是T.S.艾略特的思想应该说远远超越了欧文·白璧德的思想的保守性。那么这两个人我之所以介绍给同学们，只是想提醒同学们注意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形式论大行其道的时代，他们两位的思想言论，对我们今天反省方法论迷恋或者说形式论崇拜，我觉得是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的。

 

同学们在进行自己的学术研究，特别是学术表达的时候，一方面固然要去注意规范的体例格式和形式的要求，可是同时也不要忽略了一点，即任何学术的前提都是一个学者自己的自我表达！任何形式、任何规范、任何体例格式都不能够成为一个学者的自我表达，特别是自由表达的障碍和限制。否则地话，这样的一种体例、格式或形式一定是有问题的。那么“文学例外论”就是提醒在一个学术生产，知识生产已经日趋体制化、制度化的学术环境当中，学术个体的自我表达是一种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的意义和价值。

 

三、文学的研究形式

 

那么接下来就正式进入到所谓的文学论文的几种常见形式中。相关联的文学论文的形式一定跟文学研究的方式相关，我们有什么样的研究形式就会生产出什么样的表达。有什么样的表达，一定就会有跟这样的一种表达相适应的，或者说相匹配的表达形式。所以我想跟同学们简单地介绍一下，在20世纪的人文学术，特别是文学研究当中最常见的两种研究方式。这样的两种研究方式也是在西方的文学理论界具有一定共识的学术观点。

 

这两种研究形式就是文学的外部研究和文学的内部研究。这两个观点都见之于韦勒克和沃伦他们两个人合作的《文学理论》中。那么文学的外部研究主要指的是什么？引申到我教的“中国现代文学名著选讲”的课程论文当中，大多数同学们提交的论文都和文学的外部研究是有关的。比如说研究巴金的《家》的时代背景，包括研究《家》里面的家庭制度或社会结构，《家》里面的青年问题，家庭问题等等。所有这样的一些研究的视角、研究的方法，如果是用我们文学领域里面比较规范的表述，就认为这是属于文学的外部研究，文学的外部研究和文学内部研究本身没有孰优孰劣，孰是孰非的问题，只是不同的方式。

 

那么文学的外部研究领域及方式，最常见的大概有这样几种。

文学和传记。文学传记是什么呢？比如说胡适对《红楼梦》的研究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观点，就是认为《红楼梦》是作者曹雪芹的个人自传。这个研究的方式，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外部研究的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就把文学作品，比如一部小说，包括一些诗歌作品，看成是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个人的成长、思想、情感的生平经历。

 

文学和心理学。比如说同学们在讨论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的时候，很多的同学会从基于现代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的一些成果，来对文本、作品当中的人物行为心理、行为动机进行解读。这在文学和社会的研究方式中同样非常常见。比如说我们读丁宁的《莎菲女士的日记》，我们把莎菲的个人心理和这个时代的青年女学生一种具有一定普遍共性的心理结合在一起去考察。

 

文学和思想。这种研究方式非常普遍，如果同学们熟悉1949年以来一直到80年代这30年左右的时间里面中国大多数文学研究的论文，你会发现它们基本上有一个比较相近的体例格式，那种体例格式都是以一种特定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进行的研究。

 

文学和其他的艺术。同学们作论文的时候，也有研究到文学和声音的。特别是做诗歌研究的，会从声音的角度去做研究。其他的艺术，比如绘画、书法等等，都可以和文学相结合。

 

文学的外部研究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借鉴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这正是在19世纪和20世纪西方自然科学发展的进程当中，带给学术研究的一种公共产品。它不仅应用于自然科学领域，而且渗透到社会科学，甚至于人文学术，包括文学研究领域。我们在写论文的过程当中，找到了若干条理由，这都是因，然后得出的果就是那样子的结论。一部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文学作品，被用这样的一种确定的因果关系的研究模式和文学的表达形式表达出来。这样的一种研究，一直到现在，其中有一些依然是有活力的。

 

关于文学的内部研究稍作展开，这也是韦勒克和沃伦在他们的《文学理论》里面比较推重的，在他们看来是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文学研究，就是所谓的文学的内部研究。换言之就是把文本看成是一个自足的存在，所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研究就应该围绕这个文本来一点一点地剖析和展开。

 

那么在展开的语境里面，有什么样的研究方法？比如文学文本中通过想象虚构而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个世界不是我们这个世界，而是我们在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自然主义文学作品的时候，作家复制的、默写的一个对现实世界、真实世界、外部世界的一种直接的复写。可是在强调文学的内部研究的理论家们看来，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文学，富有创造性的文学，它不是对于外部世界、真实世界的一个简单的复制和默写，而恰恰相反，是通过想象和虚构而创造出来的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叫做the other world，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作家的创造性，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他所想象和虚构出来的世界是怎样的一个丰富的世界。

 

四、文学论文的常见形式

 

接下来讲一讲在文学研究的领域里面常见的三种论文写作的形式。

 

第一种，最常见的就是考证类的论文及其延伸，或者说及其变体。所谓考证型的论文，比如说一个故事的流变、故事的原型是什么样的，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当中非常常见。比如说《水浒传》中梁山故事的原型、流变等等，然后在不同的时代围绕这一故事，又延伸出来什么样的不同的文学文本。这就是非常常见的一种考证型的研究形式以及论文形式。还有比如说人物考或者人物研究，像《莺莺传》里面的张生的原型考，有研究者从作家和传记的研究角度生成了一些研究成果，认为《莺莺传》这个作品就是元稹的自传体。再比如说从《莺莺传》的研究里面，我们也可以延伸出中国文学中的始乱终弃话题。循着这样的一种叙述模式的研究，我们也可以生成出一些带有一定的考证性质和色彩的这种类型的论文。

 

第二种，文本解读类论文及其延伸，或者说及其变体。我觉得这是同学们在写论文的过程当中特别值得去注意的，或者说特别值得大家去用功的形式。这也是在前面提到过的循着文学的内部研究所衍生成出来的一些文学论文的表达形式。在这里面我列了两组鲁迅的作品，左边的一组《孔乙己》、《药》、《明天》、《阿Q正传》、《白光》、《祝福》和右边的一组《狂人日记》、《孤独者》、《在酒楼上》、《墓碣文》和《过客》。

 

我们注意到左边的这一组作品，基本上都是一些不自觉的小人物。这些不自觉的小人物，他们有一个比较相同的命运，都是被时代淹没了，淹没最后不一定就是死亡，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的命运的结局。但右边的这些作品是另外一种类型，它跟左边的这一组作品人物的生活的时代，大体上相同，但是他们的道路却有不同。如果说前面都是一些不自觉的小人物的话，那么右面的这样一些人，虽然也可以说是小人物，但是他们是自觉过或者说清醒过的。但是绕了一圈之后，还是回到了原点，人生只不过是这样的一种形态。但就是面对这样的一种形态，努力的意义或者抗争的意义又何在？这是鲁迅在右边这一组作品当中提出的和左面这一组作品不同的思考。对这两组作品的解读，我觉得我们就必须深入到文本当中，而不仅仅只是徘徊在、周旋在文本之外。

 

在上述左面的第一组文本当中，小人物、病、药以及死亡等意象很常见，他们共同建构出来鲁迅小说文本中的世界。这是鲁迅小说当中那个世界，我们回应前面提到的，就是韦勒克和沃伦提到的内部研究里面，一个作家真正意义上的有意义、有价值的创造，在于他们虚构和想象创造出来那个世界。在一个有小人物、疾病、药以及死亡所生成的想象、虚构出来的世界，这个世界又是如此的鲜活和真实。特别是当小说文本的叙述逐步展开之后，而对于这些意象和隐喻的考察分析，也就是对于鲁迅小说的意象世界独特的话语系统以及文学性所展开的研究、阐述。具体而言，在《药》、《明天》当中直接描写了“病”与“药”，在《孔乙己》、《阿Q正传》以及《祝福》中写到了濒临死亡及行刑，在《白光》以及《祝福》中还描写了“疯狂”。想象一下鲁迅的小说中的人物们所生存的那个世界——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鲁迅的小说，不仅“发现”并描写了一大批小地方的小人物，而且还通过描写这些小人物被生活所淹没的存在，揭示出某些在现实生活中往往会被生活表象所暂时遮掩的惊人真实。

 

为什么鲁迅小说中会让孔乙己、阿Q、祥林嫂等一大批小人物“出场”？他们的出场亮相，对于中国现代小说和现代文学来说意味着什么？由他们所生成的一个“世界”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这一“世界”对于由“帝王将王、才子佳人”所占据的另一个“世界”的文学想象与叙述来说，又构成了怎样的反差与挑战？在《药》、《明天》、《白光》与《祝福》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一个富有隐喻象征的意义链环？我想循着这样一些问题进行追问，也许可以找到我们进入到对于这样一组文本的阅读的一个入口，或者说钥匙。

 

与上述追问相关，鲁迅的小说文本中常常直接描写了死亡或者隐喻了文本中的人物的死亡结局。“死亡”无论是作为一种题材、一种人物无法摆脱逃避的现实命运亦或者一种主题，在鲁迅的小说审美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与哲学启示。与此相关，鲁迅小说中直接或间接存在着的“救命”与“救人”隐喻，亦由此而得以落实，而不是一种苍白虚弱的空洞象征。而与上述一组小说形成某种对应及对话关系的，是鲁迅下面一组文本：《狂人日记》、《孤独者》、《在酒楼上》、《墓碣文》和《过客》。

 

与第一组文本不同的是，这一组文本中的“人物”，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觉醒者、探索者、先行者甚至于牺牲者的色彩，也因此，他们的“命运”，或由他们的存在所揭示出来的那一个“世界”，与第一组小说文本许许多多的小人物们所组成的“世界”之间，存在着或生成出怎样的关系，这也是阅读解析鲁迅的小说写作一个值得思考探索的领域。在《狂人日记》这一组文本中，更多涉及到的，并不是可预见或尚未及的“死亡”命题，而是生存的意义、寻找意义以及重回原点的徒劳空虚及无意义。由此亦揭示出鲁迅的小说及散文诗中对于生命、存在、意义等深刻的体验、敏锐的洞察与深入的思考。更关键的是，鲁迅的叙述文本，并非是一种哲学式的思想文本，而是艺术地解决了思想如何融合转换成为一种具体的生活、生命体验与感觉，并通过一种想象、虚构的方式创造出文本世界的过程。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阅读文学作品，特别鲁迅的小说作品，其中的思想性、哲理性再强，它也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哲理文本，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思想文本。而是一个通过文学形象，通过虚构和想象，通过文学语言建构出来的文学文本。也因此同学们在讨论鲁迅的文学作品当中的哲理性、思想性的时候，一定要处理好感觉的生成机制。一个作家都是通过生活经验，一点点生成我们后来所阅读到的文学文本的。一个作家的生活体验到后来所读到的文本当中的哲理性和思想性之间，其实是有很远的距离的。我们对一个文学文本的哲理性、文学性的研究，不是简单地发现和指出一个文学文本的哲理性和思想性，而是要在讨论一个文学文本的思想性和哲理性的过程当中去发现、去描述，甚至于去分析和讨论思想性是如何通过那些鲜活的意象来完成的，是如何通过一些具体体验，如何通过一些细节性的描写，如何通过我们所说的矛盾性的、戏剧性的故事冲突来来完成的。换言之，一个具体的文学文本，我再一次提醒，它不是一个纯粹的哲理性的思想文本，这是同学们一定要注意的。对于上述两组文本的分析研究以及所形成的论文形式，其实就是对鲁迅文本的意义世界和文学世界所进行的内部解读与阐释。

 

第三种，理论+文本类论文及其延伸。也就是找到一种文学理论，然后从这个文学理论入手，以文学理论作为背景或者说工具，来对具体的文本进行解读分析。

 

这样的论文的写作方式，今天依然很常见。这种论文的写作形式里面有写得非常好的。但是写得好的那种论文，一定是论文的写作者，把他所借用的那一套理论话语真正意义上吃透了，真正意义上化解了。写作的过程，是一个化解一套理论话语的过程和结果，而不是生吞活剥式地拿一个理论话语，就像是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非常粗暴地来对一个文学文本进行基于理论背景的肢解。所以大家注意我在理论和文本中间用了一个加号，我之所以要用这个加号，就是提醒同学们用加号的这种类型的论文的写作是比较差的，最好不是加号，而是像我们的太极图。我们的太极图中间有一条线，那一条线是什么？那是一个动态、转换的一条线，能够把理论和具体的文学文本的分析讨论、自我表达和书写融合在一起。这样一种以理论为基础，以理论为背景的论文的书写，应该依然是有意义和价值的。在20世纪之前的文学论文的书写中，会借助于比如古典主义的一般的原理，借助于启蒙主义一般的思想，包括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些原则，对文学作品进行研究、评价、书写。那么进入到20世纪之后，我们现在可以借用的还有更多理论。以这样一些理论话语作为一种研究的范式、背景或依托，来进行文本的阅读或者说文本的解析，包括论文的书写，也是颇为常见的。关键的是，在书写论文的过程当中不要把理论和文本的阅读研究中间用加号的形式，最好是用这个太极图中间的动态的变化线的形式表达出来。

 

我上面所提到的这三种文学论文的写作的形式是比较常见的，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形式，是我前面所提到的三种形式的延伸，最后也有一些混合类的论文。它里面既包含考证，也有文本解读，还有理论的引入和展开，但是又不能够简单地归属于我们前面所提到的任何一种论文的形式。这种混合类的论文也许是我们在文学阅读和文学论文的书写过程当中，值得同学们去尝试的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