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通识·学术写作系列|熊易寒:选题策略与写作技巧
写作在大学生活中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在研究型大学中,学术是大学生活的一种训练方式,而写作则是学术的主要呈现方式,写作能力是学生培养的重要环节,应贯穿于本科教育的全过程。
学术写作,不是工具性写作,不是创意写作,也不是文学性写作。它本质上是思维能力的训练,注重缜密性、理性化、说服力和独立学习的能力。
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于2019年推出学术写作指导计划,在这个学期组织了学术写作系列讲座,由来自不同专业的擅长学术写作的教师,指导学生在写作中如何形成问题意识,如何组织布局,如何分解问题以及如何考虑读者。
2019年4月23日,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熊易寒的讲座以“什么是好的学术研究:选题策略与写作技巧”为题。
熊易寒,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主要研究兴趣为政治社会学和比较政治学,近期主要关注城市化、中产阶级、地方治理和族群冲突,著有《城市化的孩子:农民工子女的身份生产与政治社会化》《你中产了吗》《平衡木上的中国》等。
如何提出一个兼具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的好题目?想象力、灵感与研究方法在学术研究中各自发挥了什么作用?学术写作有无公认的技巧?写作是研究的产出还是研究过程的一部分?在写作过程中,理论与经验如何对话?如何让你的研究更“性感”?
围绕“什么是好的学术研究”这一主题,熊易寒以经典研究的问题意识为例,结合个人的研究经验,讨论了以上诸问题。
熊易寒: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院长助理、MPA教育中心副主任,入选国家万人计划青年拔尖人才(2019)、浦江人才计划(2017)、复旦大学卓学计划(2012)、上海市晨光计划(2010)。主要研究兴趣为政治社会学和比较政治学,近期主要关注城市化、中产阶级、地方治理和族群冲突,著有《城市化的孩子:农民工子女的身份生产与政治社会化》《你中产了吗》《平衡木上的中国》。
今天我想和大家讲一讲有关学术写作的选题策略和写作技巧。关于怎样写好一篇文章,大家可能都会有一些自己的心得,所以今天我要讲的也只是我个人在学术研究中的一些看法和浅见。
一个好的研究,我认为需要具备这样一些要素:首先要提出一个好的问题。然后要有一个好的方法,这个方法可能是质性的方法或者定量的方法,也可能是混合的方法;最后要有好的数据。当然最好同时还有好的文笔,好的文笔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可以增加大家的阅读兴趣。
一、选择研究领域和研究问题
研究领域和选题不一样,选题是我们在写一篇论文或者一本书时涉及到的一个研究问题,而在进入选题之前,我们实际上已经在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选择研究领域。
这里可以借用商业上的一个战略术语——“蓝海战略”:如果某个领域研究者相当多,竞争非常激烈,我们就称之为“红海”;如果某个领域相对较新,那么我们就称之为“蓝海”。一般来说,“蓝海”比“红海”的投入产出比更高,因为之前的研究者相对较少,可以供我们深挖的潜力可能更大,所以我们尽可能不要轻易进入一个过度拥挤的“红海”的研究领域。怎样去发现“蓝海”?当我们觉得一个问题非常有研究价值,那么在搜索文献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现该领域之前已经有人研究过,如果非常侥幸在中文领域没有发现同类的竞争者,那么在英文世界里也肯定会找到同类的竞争者。如果发现之前没有人研究,有可能是文献搜索的时候方法不对,也可能是该研究没有相应的可行性。当然,除了“蓝海”,“红海”也有开发的价值,我们可以通过细分的策略,把“红海”开发成一个类似于“蓝海”的领域。而且“红海”一旦获得成功,影响力会更大,因为它的读者更多,被引用的次数也会更多。但总体来说,选择“蓝海”是一个比较好的战略。
再来讲什么是问题意识?检验一个学者是否具有问题意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用一个“为什么”来进行表述问题:“为什么会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学术问题通常都是一个“为什么”的问题,并且现有的理论没有办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所以它能够引起我们的好奇心,构成了一个puzzle。
怎样去发现问题?这需要大家具备一种非常重要的能力,即能够在具体和抽象之间不断地变幻,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常见现象转化成学术语言和学术问题的能力,“于无声处听惊雷”。书呆子用书本知识解释一切,生活在抽象世界里;普通人用日常经验解释一切,生活在具体世界里;而学者必须在抽象与具体之间往返穿梭。在学术研究中,我们要逐渐培养这种能力。
问题意识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无论是梁启超还是爱因斯坦,都认为提出一个问题要比解决一个问题更加困难,更加重要。因为如果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问题,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所以最重要的理论都是以提出问题的人的名字来命名的,提出问题的人往往要比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更加重要。从社会科学的角度来看,什么样的问题是好的问题?它
应该在现实层面和理论层面都具有重要性:现实层面的重要性在于,问题要解释的现象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是重大的、具有持久影响的,比如有些关于“永恒”的问题,我们没有办法找到终极答案,但是恰恰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我们对于知识的兴趣和激情;而理论层面的重要性就在于,我们提出的因果关系和因果机制要比前人更为有效地解释了某个重要现象。所以一个好的理论一定涉及到因果关系,但不是说因果关系就一定是理论。理论一定是重要的、涉及到抽象层次的一些因果关系。
在选择问题的时候,我们希望能够选一些比较重大的问题,但是重大的问题不应该是大而不当的问题。大家可能会对马克思·韦伯所说的价值中立有一些误读,一些同学认为,对我们研究的对象和研究的问题,应该在情感上保持中立,不应有太多个人情感的涉入,但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的理解。价值中立只是说我们应该不因个人的主观偏好去裁剪事实,比如凡是符合我的预设的资料,就认可它,而不符合的就无视、忽略它。我们对自己的价值立场应该有一种反思,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价值立场带入到研究中,这些价值立场可能包含了某些偏见,但我们并不排斥在研究中会有个人情感的涉入。我们可能会有好奇、着迷、愤怒,但是情感不会让我们去歪曲事实、伪造数据,不会影响到我们全面、客观的判断。实际上如果没有情感的涉入,是很难坚持在一个问题上花很多的时间、精力做研究的。能够激发我们的好奇心和情绪的研究肯定是相对来说比较重要的议题。
有了“大问题”,同时也要有“小答案”,小答案应该是足够具体的、可靠的。我们不要追求研究的完美,能够百分之百解决、终结一个问题,好的研究是能够不断激发后续的研究,激发大家的争论的。一个重大的问题,往往需要我们去化整为零,把它分解为多重步骤的过程。比如从X到Y是一个好的理论,X和Y之间应该有一个较长的距离,因为如果它们之间的距离太短,它们很可能就是同一事物。
最后,有关于研究问题,可以大致划分为研究问题、现实问题和政策问题。 第一类是我们前面重点讲的研究论文,它提出的问题是一个研究问题,能够用“为什么”句式来表达。第二类是现实问题,是一个“是什么”的问题,在研究中经常会表现为一种困境,一个包含了价值判断的事实陈述。 第三类是政策问题,就是“怎么办”的问题,需要提供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在写文章之前,要考虑清楚要解决的是一个研究问题、现实问题还是政策问题,这样才能够进行准确的定位。
二、如何提出一个好的研究问题
第一,可以通过对事实的观察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通过对社会事实的观察,发现有趣的和重要的政治事实,进而寻找其背后的缘由。譬如,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为什么意大利的南部和北部实行的是同一套政治制度,民主的绩效却大相径庭?为什么许多发展中国家在经济快速增长时期往往伴随着比此前的贫困时期更多的社会动荡?大家平时要去留心身边的一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也要去关注一些大事,比如媒体的深度报道,为我们学者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很多线索。
第二,要去寻找理论和社会事实之间不吻合的地方,当这两者有出入的时候,去寻找解释的可能性。我们要通过在理论文献与经验世界的反复穿梭,发现理论与事实相悖反的情况。譬如,一部分新制度经济学学者认为只要把价格搞清楚,就会有良好运行的市场,而事实并不见得如此,那么这背后的缘由是什么?再譬如,奥尔森的集体行动理论认为,在缺乏选择性激励的情况下,人们不大可能参加集体行动;但事实上人们经常会奋不顾身地参加集体行动。这些就是理论和社会事实之间的不吻合之处。
第三,理论对话。对于不同的理论流派,能否建立一个新的范式,来调和这些看似有冲突的理论,这也是一个途径。我们可以通过文献阅读,对现有研究进行梳理,寻找现有理论的软肋,在理论争辩中找到自己的学术立场,或将原本对立的或不相关的理论范式整合起来,譬如,制度主义/理性选择取向与文化研究取向,结构主义与建构主义,冲突范式与和谐范式,多元主义与精英主义,现代化理论与依附论,这些看似针锋相对的理论传统是否可以调和乃至于整合成一个新的理论范式?
三、“在中国”与“为中国”:中国社会科学的双重使命
接下啦,我们讲到在中国在做社会科学研究的时候,需要注意的两个非常重要的立场。一个立场我称之为“在中国”。不存在美国特色或者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就好像没有美国特色或者中国特色的物理学、数学一样,我们的社会科学也是有普遍性追求的。美国也好,中国也罢,只是一个田野,所有的国家做研究都是一样的。在某一个地方发生的经验现象,与其他地方一样,会受到普遍规律的支配。研究者要通过对经验材料和数据的分析,通过理论和事实的互动,通过经验的对话来寻找这种具有普遍意义的通则和理论。所以我们不能把中国看得过于特殊,在做研究的时候,一定要有一个比较的视野。
第二个立场是“为中国”,用英文来表述就是social science for national interest,社会科学必须关注社会的福祉和人类的命运,作为中国的社会科学研究者,还有义务为中国的社会发展与繁荣做出自己的贡献。唐世平认为:社会科学的根本任务是通过提供解决社会问题的知识来改善人类的福利。从这个层面上讲,社会科学不是“玩学术”,而是要解决基本问题。
四、培养社会科学的想象力
我们在写作的时候,一定要思考“who cares”——为什么我写的东西别人要关心?为什么一个与我无关的人想要阅读这篇文章,想要去看这本书?我的论述中一定有他所关心的那些社会事实,有他所关心的那些因果关系。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定要借助社会科学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不是天马行空的,而是基于我们现有的理论,基于我们之前的知识沉淀。提出来的问题应该具有知识增量的意义,也就是说能够增进学术界对该问题的认识,增加这个领域的知识存量。
怎样去培养这种想象力、创造性?我们能够做到的就是研究方法的训练,理论的积累,阅读和模仿,但它们都不是想象力本身。我相信想象力有一部分来自于天赋,比如爱因斯坦的天赋;但是有相当一部分还是来自于训练,通过研究方法的训练,通过对现有知识的阅读和理解,可以提升我们的想象力。每一门学科看待一个事物,都有自己独特的视角,这可以通过训练来部分地达成。其实学者最基础的能力就是一种工匠的能力,学者就是工匠。我们称之为大师的人,他的论文和著作像艺术品一样精致。而对于学者,能够做出“工艺品”就够了,同学们能够做出一个“日用品”也不错。所以学术训练能保证我们做出一个合格的产品,达到“日用品”以上的水准,但是不能保证一定能生产出一个“艺术品”。
那么在训练过程中如何培养社会科学的想象力呢?我有一些个人的体会:
第一,我们要有保留地、批判性地读书,一定不要迷信任何经典。所有的经典都会有漏洞,要么是事实层面的,要么是逻辑层面的,甚至有可能是提问的方式就已经错了。
第二,我们要关注大事和身边的事。观察的能力非常重要,一个对理论敏感的人,应该对生活足够敏感。如果你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熟视无睹,非常迟钝,是不太可能做出非常好的研究的。
第三,要多思考,有一定的联想。读书的时候不要强度太大,要有一定的时间用于思考。
第四,要建立学术档案。每个人要养成一个好习惯,把不同的文献放在不同的文件夹里,自己有任何的想法、灵感,一定要把它们记下来。
五、写作才是“王道”
最后回到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写作技巧。
为什么写作很重要?第一,如果不去写作,你会觉得脑海里所有的想法都是完美的。如果所有的想法只在大脑里运转,不把它写出来,除非你的逻辑思维能力超级强,否则很难发现它的漏洞所在。没有人可以一气呵成写出一篇无懈可击的论文,我们要通过写作来增进对自身的理解。第二,我们可以通过写作来促进他人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如果你不写出来,别人也没有办法真正去理解这个问题,所以写作是至关重要的。
写作需要灵感。灵感是怎么产生的?灵感是可遇不可求的,肯定不是轻易获得的,需要在某一个问题上有长时间的积累和摸索,并且产生灵感的时刻、地点,具有非常强的偶然性。但可以确定的是,灵感是写作的一个副产品,不是说有了灵感才开始写作,而是只有不断地去写作才有可能遭遇灵感。
所以大家要重视直觉,如果你的直觉告诉你一些方向性的东西,不妨跟着直觉走。直觉和顿悟是我们长时间的思考、阅读、观察、分析的产物,而且容易在一个相对放松的状态下产生,因此大家要劳逸结合,如果某段时间研究没有什么进展,你非常苦恼,不妨把它暂时放一放,去做另外一项研究,或者去做其他的一些工作。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就会突然获得灵感。给自己留有一些闲暇的余地,会对灵感的产生有帮助。
可能有些同学写出来的东西比较平淡,有一句口号式的话,“写作就是投入一场战斗”。
我们应该提出尖锐的问题,每一篇好文章或者每一本好书,都应该有明确的敌人。你需要寻找你的批判的靶子,寻找对立的文本。寻找哪些文献是支持你的假设的,哪些文献的观点是你所反对的?你主要反对的是谁的观点?这些问题都是非常重要的。有很多文章看起来是在“和稀泥”,因为它们只是对所有文献做描述、归纳,这样的文章没有人想看。
好的文章应该是有战斗力的。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们还需要做到思想和技术的平衡。一些文章看起来中规中矩,研究方法上没有太多的缺点,但大家读起来会觉得无聊,我把这种文章称为“精致的平庸”——有证据但是无思想。它可能用非常精致的方法证明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有一点冲击力。另一种文章,我把它叫做“自负的深刻”,这些文章有非常深刻的思想,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自负的深刻要比精致的平庸更好一些,当然文章最好的是“精致的深刻”,思想和证据兼具。
写作实际上也是一个不断“打补丁”的过程,而文献回顾则是一个“树靶子”的过程。写文献综述的时候,不是简单地罗列别人的思想和观点,而是要对现有的学术观点、学术立场进行归纳,然后逐个地进行批驳。如果现有的文献都是对的,那么读者就会问你的这篇文章的价值又在哪里?因此
文献综述必须具有进攻性,告诉读者现有的文献、现有的理论解释都是不充分的,或者有些甚至是错误的。而实证分析的部分则是防御性的,是不断地去“打补丁”的过程。
这里我有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可能是反常识的,就是不要读太多的文献,阅读十几篇这一领域里最重要的文献就可以了。所谓最重要的文献,就是研究这一领域绕不开的文献。
大家应该读的文献有两种:一是经典的,所有人都引用的文献。
读几篇经典,你就会很快熟悉这个领域,经典的参考文献也应该是你的参考文献。
另一种是这个领域里最新的文献。
当然最新的文献应该是从好的期刊或者好的作者那里来的,否则就有可能在做无用功,因为别人可能已经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而你还浑然不知。
写作要非常重视逻辑,数据和研究方法的问题可以补救,如果逻辑一开始就是错的,就无法补救了。现实中一些完美的故事,往往都是形迹可疑的。如果一篇社会科学的论文,数据是非常完美的,我一般是对此持怀疑态度的。因为对研究者来说,是不可能用上帝视角掌握全景的,除非数据是虚构,否则我们能够拿到的数据一定是不完美的。不管是定量的数据,还是定性的数据,我们能够看到的实际上都是局部。所以在涉及到一些复杂的因果关系、因果机制的时候,通常不可能完全借助事实来进行推理。即便我们掌握了全部的事实,复杂的因果关系和因果机制也不会自动呈现,必须要借助逻辑的推理来将其呈现出来,而论文就成了服务于因果关系的链条。不管是定量研究还是定性研究,本质上都是在说好一个故事。作为讲故事的人,我们应该让这个故事变得可信,而逻辑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
六、个人的经验与教训
每个人做研究实际上都要吃非常多的苦头,如果没有吃过苦头,是不太可能形成一套自己做研究的技巧的。这些写作的经验教科书不可能教,而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没有办法把它教给大家,大家只能自己在研究中掌握。
我们做研究有时可能会歪打正着,有时也可能会做出一些调整。比如我的博士论文一开始是想做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过程。但我回到湖南做研究时发现计划生育已经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了,因为地方政府没有严格去执行这个政策。而我收到的更多地抗议是和企业的环境污染有关,所以我对文章的选题做了一个调整,转为研究环境所引发的冲突和抗争。
我自己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任何收获的。灵感不知在什么时候产生,只有不断地去工作,不断地去写作,才有可能碰到关键的人物或者关键的信息来点燃自己的想法。只有珍珠是做不成项链的,必须要有一根绳子把它们串起来。这根绳子什么时候产生,我们其实不知道,但不能等有了绳子之后再去找珍珠,应该事先把珍珠找出来。有了绳子之后,我们决定哪些珍珠应该被串起来,哪些珍珠可能会被舍弃,因为它的颜色或者它的大小不适合放在这根绳子里。